我印象中的父亲,沉默少言。他很少过问家事,只是整天趴在工作台上没日没夜的计算帐目,誊正报表。我经常倚在门框边,看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中,佝偻着背,双手快速的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。每每到这个时候,我要不是被精彩、诙谐的动画片所吸引,要不是被母亲哄到床上去睡觉。
父亲留给我的,似乎总是一个孤寂、忙碌的侧面或背影。
夏天的夜里,因为我怕黑的缘故,母亲会开一盏灯在卧室里。蛾子们撞击着灯泡的壁,以及动一动就会吱吱呀呀响的床,总让我不能及时的安睡。母亲细微的鼾声在宁静的夜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响起。隔壁的父亲还没睡,好像在翻动抽屉,抽出来和推进去时似乎总要费许多的力气。父亲工作台的简陋,还有父亲的用力。震动隔着墙壁传过来,带来轻微的颤动。
父亲在干什么呢?
还没来的及这么继续想下去,疲倦就吞噬了我的身体,眼皮虽不情愿但无奈于主人的疲劳,只得合上。那夜是我记忆中睡得最晚的一次,然而那时父亲仍旧没有停止工作。在深夜中,那双并不明亮的眼睛,却在仔细检查报表的纰漏。
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,我毫不知情。但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父亲的床已经被整理得整整齐齐。我突然对房间里的抽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于是乘着母亲煮饭的空当,跑到了父亲的房里,想窥视父亲的世界。
进去后,发现这里的空间和父亲本身有着不搭调的整洁。工作时散放在桌面上的白纸,像一朵绽放的白色花朵,白天的时候是被父亲收了去,放在桌子里。桌子是很朴实的漆木桌,摸上去凹凸不平的,像结着大大小小的疙瘩。所有的抽屉都能打开,里面放着的无非是纸币,或者是裁剪过的发票。唯独有一个抽屉,上面铁做的把柄泛着斑斑锈迹,我正踌躇着怎么打开它,想起父亲每次打开抽屉时,总会塞一个古铜色的东西进去。
“那东西在哪里呢?”我寻思着,踩着凳子爬上桌面,找寻着与古铜色颜色相近的物品。忽然,一个小东西让我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欣喜,我迫不及待的将它插进锁孔,抽屉的锁打开了,我拉住把柄将它往后拉。“哎哟!”吃痛的摔在地上,抽屉也不负众望的被我抽出了一半。
毕竟是上了年头的木头,光把它拉出来就消耗了小孩一半的好奇心,我只是想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。小脑袋缓缓的凑过去,还时不时的东张西望,生怕被别人发现。
那无非是三四本小册子,我挑了一张大红色的翻开,里面尽写着我不认识的生字,还混杂着我刚学的数字,嘟囔的将它放回去,只不过我并没有完全的失望,小册子的上面居然都写着我的名字,是爸爸写的么?那样的字真好看。
正沉浸在幻想中的我,因为母亲叫我吃午饭而打断了思绪,索性“哦!”了一声,也许是看我太久没有到位。我在父亲的房间里,觉察到母亲正慢慢逼近我所在的卧室时,我迅速的合上抽屉,还顺手把钥匙一丢,急匆匆的掩盖掉“罪行”吃饭去。
尔后,我便在和母亲的欢笑中把这件事忘了。
晚上,父亲终于回来了,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父亲的脸又暗淡了许多。单薄的衣衫裹着瘦弱的身体。
父亲为什么不穿新的衣服呢?我在心里这样想,还顺便扒着碗中的饭。
“哐!啪!”父亲的卧室里突然传来花瓶碎裂的声音,接着是和母亲的厉声争辩。“妈妈!?怎么拉?”我打开门缝往里看。父亲不知道因为什么生了好大的气,涨红了脸,右手拿着起子,用力撬开最底下的抽屉。
“钥匙怎么不见了。。难道家里遭贼了?!”
我不由得紧张了一阵。不会在说我吧。。。正是这时,抽屉被完全撬开了,里面空空如也。
父亲的本来就涨红的脸现在变得更加的难看了。
他也许早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,脸上完全被逼人的气焰填满。
“说----是不是你干的。”
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凶的父亲。连厚重的眼镜都藏不住他的盛怒,我一时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。情急之下,突然涌上心头的愧疚成了眼泪,从我的眼睛里流淌下来。我就倚着自己的情绪,“哇”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。
“是不是!”父亲完全不顾此时已经失控的我,恐怕他自己都已经失控了吧。“哭哭哭,你是不是只会哭啊!”
语毕,父亲的手掌就这样挥了下来,重重的打在我的脸颊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我的泪一直漫无边际的流着,母亲安慰似的把我抱在怀里。很久很久,我才带着泪痕啜泣着睡着。
小孩子的玩性大。事发不久后,我早已将所有的不愉快回忆抛至脑后,不再提及。我难免对父亲有些生疏,像隔着层看不见的墙。
直到上次搬家时,我最后一次去整理我的旧物,漆木桌那时已被搬到了阳台上,尽管这样,桌面上还是沉淀着一层灰尘。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带走它,母亲说它太老、太旧。早已不能用来当书桌了。
我看着桌子,不禁想起那段已被自己抛弃了很久的回忆。特别是最下面那个抽屉。它的把柄早已断裂,木头与木头的连接处也有明显的被硬物撬开过的痕迹。
里面放过的红红绿绿的小册子,除了我的有效证件之外,还有存折,上面都有我的名字,大大小小的金额,我已经记不清,但我却记得当我明白到这是父亲对我的爱时,我的惊心。
是的,父亲不善言辞,他说的话无关华丽,他只会在背后努力,顶着女儿的不理解,背负着对我感情上的亏欠,努力将对我的爱转化为实际的物质。正是他的现实主义,我们家才会摆脱那么苦的生活。
父亲现在早已不在这个城市,他现在事业有成,可能连这张桌子,那段唯一一次对我动粗的经历,因为公事和应酬而被淡忘。
父亲,你曾将你那沉默却颇具分量的爱藏在那里,你曾在背后默不作声的给予我帮助和支持。即便是那木头腐朽,红漆木桌被灰尘掩盖得看不到原色-----
我都不曾忘怀,你背对我努力工作时的神情,你打开抽屉时,掩藏不住的欣喜。
我再次将抽屉打开。真不巧,这时候手机开始了鸣叫,我无奈的收起所有的思绪,拿起手机。
“喂?”
那边是男人稳重和无比熟悉的声音。
“女儿,我今天下午 3:00 到这里,你来机场吧。”
“恩。”手中的抽屉突然增加了重量,温和的温度告诉我,那是一位并不伟岸的父亲,在无言的澄澈岁月中,盛满抽屉的爱。